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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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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第1章楔子

範無救從睜眼的那刻起,只有一把刀陪著她。

那是把鈍刀,第一刀抹到胳膊上甚至出不了血印,只能留下極似血痕的銹跡。那刀有些年頭,又重得很,她第一次握住粗抹布裹著的刀柄時,甚至擡了幾下都沒能舉起來。

這著實不是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能舉起來的東西,但又是她必須帶著的東西。她是乞兒,沒什麽人帶,和那些看著就不好惹的同路人一起呆在廢棄的廟宇裏面,總算有個好遮風擋雨的地方。

範無救是年幼的女童,但帶著刀,平日裏強迫自己一言不發地蹲坐在角落,倒也不至於被人欺負。

但她往往有些迷茫,她總覺得自己理應窩在名為沙發的座椅上啃著薯片,卻又在一次次醒來後看著昏暗無色的陰天,抱緊生銹的刀,往沒有取暖作用的雜草堆裏面擠擠,免得她凍死。

別人穿越都是皇胄貴族,怎麽到她就這麽慘了呢?她啃著饅頭的時候還在想,說不定她明天還能等到個什麽世子王爺來找她,說什麽她是遺落在外的私生女,要接回去跟人宮鬥的——畢竟她不甘於突然間獲得的第二生以如此慘淡的方式收場。

可她沒能等來想象中的人,只候來了一場饑荒。

她看著滿地的死人與暴露的人性,掙紮而又恐懼,幾次險些餓死在路邊。

後來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別人救了,些許是因為覺得一位十來歲的姑娘抱著把刀在路邊死去,有些詭異而讓人不舍吧。

她在半睡半醒間被人猛地餵了一口水,未作出反應的身體因刺激而咳嗽起來,她餓得很,幾乎不情願睜開眼,只是瞇著縫,緊緊地握著手裏面的刀。

他說:“你為什麽要摟著這把刀?”

她回答:“我想活下去。”

那男人沈默了半響:“殿下命我來救你,你叫什麽名字?”

她不回答反問:“問人名字前,應該先自報家門吧。”她強撐著精神作出防備的態度,實際上她壓根不知道自己叫什麽,上輩子的名字有些模糊,這輩子她總是被瘋丫頭瘋丫頭的叫著。

男人頓了頓,“謝必安。”

她也一頓:“謝必安……?”她呢喃了兩聲總覺得耳熟,下意思地帶出了另外一個名字,“範無救……”她也沒有註意這一點,堅持著繼續問:“是誰讓你救我?殿下又是誰?”

“殿下之名你不必知道,你只需要知道他是當朝二皇子便可。”

……

後來範無救有很多把刀,她一身輕裝站在那金貴之人的前面,與名義上的義兄並排而站,歸屬於二皇子門下。

她的兄長是八品的劍客,她是七品的刀客,貫稱雙絕,以傲天下。

但她始終帶著那把生銹的刀。

第2章範無救

謝必安是最晚知道這個消息的——

範無救意圖回京都,且已在路上了。

他是看小廝送信給二皇子時,才碰巧知道的,一時半響沒反應過來,表情卡在一個微妙的程度,擡眼看向二皇子時,對方正捏著那封信朝他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

謝必安楞神,“殿下,舍妹她——”

李承澤沒等他說完這句話,“無救早些日子就來信了,托我不要告訴你,免得你又親自跑去江州把她綁在那裏。”

他這句話說得極為輕巧,卻惹得謝必安有些難堪。

範無救是他名義上的妹妹,雖是無血緣親情,但也相處了近十年,卻總是讓謝必安覺得他找錯了人。看著冷漠無情,實則只是被逼著套上的假象,往骨子裏面深挖,居然還著些天真的浪漫與稍許文氣,放縱肆意,學了套恃武而傲的脾性,在江州總算是安分守己地呆了半年,卻自謀著跑回了京都。

範無救身體不好,年幼時受了饑荒,體弱多病,卻偏偏在習武上極具天賦,只習得幾年,便一躍為七品,在京都中名氣頗盛。她隨身帶著一把鈍刀——謝必安至今還記得二皇子問起時,範無救毫無城府的笑容,她說,鈍刀子殺人疼啊。

他是一劍破光陰的快劍。

範無救是不求生死的狼刀,狠厲而果決,每一下都帶著非你死即我亡的暴戾。

然而這些都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她歸順於二皇子門下,又一身本領,在江州這等偏遠地方自然可以橫著走,謝必安自是不擔心她,甚至驚異於對方的安寧,如今消息一通,謝必安心領神會了。

這小丫頭這般安分,只是求早日回京。

她求早日回京,只是為了一個人。

謝必安只要一想起那小丫頭喝醉了撒酒瘋的場景就胃疼,那只是次被特許的生宴,她紅這張臉有恃無恐,湊到二皇子的面前笑得有些犯花癡。

她說,你怎麽這般好看?

還說,我想要二皇妃的位置。

語氣輕佻,動作倒是規矩了些,喝得雙眼迷離,活脫脫像是調笑姑娘家的公子哥兒,她甩音上揚,滿臉期待,似乎是等著李承澤許她一個好身份。

李承澤也知她,晃著酒盞,說,無救是把好刀。

遲了片刻,正欲補上句也是個好姑娘,就看到謝必安一掌劈在範無救後頸上,那姑娘呼吸一滯,昏厥過去,被謝必安撈到了一邊去。其實謝必安想把她扔河裏面。

李承澤眨了下眼,我還沒說完呢。

謝必安稍作思考,我把她再弄醒?

“她信上說了些什麽?”

“去澹州走兩圈,晚些回來。”

澹州二字一出,涼亭內的氣氛就凝重了幾分,謝必安心一驚,便聽到李承澤緩緩慢道,“說是去殺人。”

“必安,你說,這世間有這麽巧的事情嗎?”



這幾日,範閑被跟蹤了。

他自己稍有察覺,只是幾日下來都在人流密集的地方,未曾尋到正主,一日就差一步逮到人,竟是被對方晃了過去,反而刁難了一位年輕姑娘,好在姑娘算得上好脾氣,沒徒街直喊非禮,饒了他一次。

此外,近些日子郊區廟宇裏面常出現屍體,都是些乞兒,年長的人多,死狀極慘,幾乎沒有一刀斃命的,都是短頓而粗糙的傷口,被折磨完扔在原地,失血而亡的。範閑去瞧過兩次,細細看了幾遍,對於澹州傳聞的殺手出沒一世略有不同看法。

五竹叔告誡他謹慎,那人若真的朝著他而來,刀法淩厲,是他現在不可匹敵的。

近日事發眾多,來殺他的些許不止一路人,卻比前一撥人更磨蹭而謹慎些。今日,範閑特地換了路線,走了條偏路回府,途經的巷子長而人跡罕見,的確是為非作歹下手的好地方。

昨日在街市上賣魚肉的大叔特地調笑過他,說他救人一命,獲得紅顏相報,近些日子一直打探他的消息,令人欽羨。範閑不多說,只是笑著糊弄了過去。

果不其然,他只是走了不出十米,就聽聞身後出現了動靜。

對方些許也是知道他的想法,刻意順著他的路線而來,便是想現在對他下手。

他疾走身後便疾走,他停下步子,身後的動靜仍未停下步子,他定然是做足了準備的,此刻正準備轉身,只側了半步,就瞧見一道白光撲向他的脖頸。

這是他躲不過的——

範閑一驚,後撤地半步反應及時,短匕抽出揮手抵上,卻在與那利器接觸的一瞬間斷成兩截,這是他躲不開、也無法躲的一刀,幾乎要在下一秒取了他的性命。

但——

但這把刀就停在了他喉結的前三寸,向前絲毫就可以斬下他的頭顱,這刻意地停頓給了範閑反應的時間,他屈膝退後,步法直出,與來者拉開了距離。

“果然是你。”範閑看清了來者。

那是一個姑娘家。

那姑娘身形瘦弱,容貌姣好,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裏面蕩著些光,卻露出徹骨明顯的殺意,著一身紅衣,著實惹人註目。她右手握著把刀,那刀看起來沈重而年老,並不鋒利,絲毫不像是剛剛給如此他窒息感的利器。

姑娘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的模樣,氣場薄弱,頗有些那家的病秧子大小姐出走習武的感覺,只是第一眼,就會讓人放松警惕。

“你早看出來了?”姑娘微微一楞,但並沒有很出意料。

“那日街上相遇早有察覺,你身上的衣物布料昂貴,系於腰間的玉佩……若我沒猜錯,是皇家的事物。”縱使交談,範閑也絲毫沒有放下警惕,這姑娘的實力遠超他所想,若真如五竹叔所言直逼八品,不是他可以抵擋的,但如今局面微妙,他要啟程回京,定多的是人不希望他邁入那權利場,“你是故意讓我知曉的。”

姑娘點點頭:“你說得沒錯。”

生死臨頭,範閑仍問:“你是……京中哪家的人?”

“謔,”那姑娘看著有些失了興趣,瞬得去了勢,收了刀,站得有些不守規矩,“我不是來殺你的。”輕飄飄的一句話,也並沒有什麽實際證明,卻偏讓範閑覺得此人真的不是來取他性命之人。

“小範公子。”姑娘突然朝他行了一輯,“範無救,九品,二皇子門下,未來的……”她言辭一頓,又重覆了最後三個字,“未來的二皇子妃吧。”

範閑:“……”

範閑:“哈?”

這反應倒是在範無救的預期之內,她眉眼的笑意還沒保持多久,便急忙撤去,換上一副冷眉冷眼,看著好不容易輕松下來的範閑的身體猛地緊繃,提聲呵了句話——

“小範公子,若是曹雪芹先生在世,你這般欺世盜名,取他人才氣於己,定能活活氣死他吧?”

範閑遭遇了獲得新生以來的第一次滑鐵盧,那姑娘言辭灼灼,一語中的,直接叫他半天說不出話來。這還真是個沒法解釋的難堪事情,範閑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終看著範無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笑得眉眼彎彎,帶了點星光,像是惡作劇得逞的狐貍,“我自當不是什麽偉人,他鄉遇故友,不請我喝一杯?”

如若說是遇到刺殺事情倒真不會給範閑什麽意外之感,只是範無救的出現直接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這姑娘似乎對他多有了解,連他的底細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又直白不掩,三兩下,叫他一場仗勢輸了個徹底。

不適感大於迷惑感,範閑還是露出個不怎麽順心的笑容,“姑娘有何打算?”

範無救酒量不行,典型的一杯倒,對大家酒樓也沒什麽興趣,隨便挑了處茶館坐下,那把用黑色布條裹著的道具往桌面上一拍,大有來砸場子的感覺。

正欲上前的店小二被她的架勢一唬,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範閑看著她無言,笑容有了點營業感,招呼著店家隨便上點東西。

範無救假裝沒察覺,推辭了飲酒的邀請,右手舉著茶盞,毫不客氣,“你是不是要回京都?”

範閑:“……姑娘應該早就知道了吧。”

他開門見山,“此次姑娘來找我,是為了拉攏我到二皇子門下?”

範無救也開門見山:“這倒不是,殿下喜歡你的《紅樓》甚過我這把刀,我吃味,極是不願意你與他走太近。”

“我也不跟你兜圈子,這次你回京,我以個人的身份隨行,只是希望你看看我的誠意。”

“我沒什麽其他的想法,就是想跟範公子結交個好友……當然你也可以不答應,但你應該在我手下撐不過三招。”

範閑許久沒跟這般直白而袒露的人講過話了,他從小經歷過不少次數的暗殺,在範府為了自保又為了保住家人,大多演著過日子,身邊的人深谙規則,說這一套表面一套,倒也讓他習慣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如今範無救就短短兩句話,跟他一般直來直去,偏偏弄亂了他的布局。

有句話怎麽說來著?沒有走位的走位是最強的走位。

範閑一時間不知道怎麽回答,只得岔開話題,“那些乞丐,都是你殺的?”

範無救沒動作,拿著茶盞的手晃了晃,似乎在回憶,半響後,才淡淡開口:

“我年幼時逃荒,途徑澹州,有阿婆看我可憐便帶著我一起走,那日我出門尋物,回來時阿婆便已經被打死了,死前仍緊緊地抱著給我留的饅頭。”

範無救說得平淡,甚至沒什麽語氣的浮動,範閑看這姑娘輕描淡寫的模樣,內心竟是一悸。

“後來,我險些餓死,是範老太太施舍的一碗粥,此次回來我除了殺人,便是和那些人一起護送你回京。”

範閑問道:“你是來報恩的?”

這話說得姑娘有些不適,皺了下眉:“她救我,我道謝了,若是此恩要報,我身上還有這更大的恩要償還,我便無法提出要求,這樣子我不樂意。”

這話她說得有底氣極了,帶了兩分不客道,偏偏讓範閑笑了出來。

“這些其實都不重要,我還是希望小範公子知道,我是來與你做筆交易的。”

第3章入京

範無救的確姓範。

但從表面來看,和京都的範家更是沒有關系,是那種族譜往上走幾十代都搭不上半點關系的那種無緣。她大抵也不名無救,至於名什麽她不記得了,也沒人告訴過她,只是被她腦子裏面的本能記憶歪打正著了罷了,稀裏糊塗地套上了個範無救的名號。

在二皇子門下,她也不是一開始就被接納的,甚至與謝必安相處起來有些互看不順眼,範無救思來想去,歸於他們可能是情敵這一點上面。

她被救下的第一年,吃飽喝暖練武功,幫李承澤做好了第一件差事,換了一把新刀;第二年與淑貴妃相處恰當,在貴妃娘娘那裏換取了一件甚喜的女裝,第三年……第四年她殺了三十四人,險些斷了一條腿,為李承澤開辟了一條路,換來了謝家義女的身份,合情合理地登上大雅之堂……

李承澤是她的救命恩人,有再造之恩,但其實在李承澤之前,她這條命幾次在懸崖邊搖搖欲墜,都被人拉了回來。

範無救從不談恩情之事,把救命之恩往心裏面塞得死死的,她也會表達效忠,要用命來換二皇子妃的地位。

她有底氣做這些的原因是她知道自己有資本,品級而論,她早已達到九品,卻卡著遲遲不破,宗師之位瞧著這輩子都難以達到,但實戰只露七成,倒是件簡單的事情。

她不向李承澤坦白,卻主動告訴了範閑,對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當場就喊了姐姐。

這是她的底牌。

謝必安履也行過一次兄長的職責,和她徹夜攀談,最終被範無救安上了頭號情敵的詭異身份。

範無救是用這句話終結話題的:你的主語太明確,三句不離殿下,我覺得你像是正妻來辱罵小妖精離他丈夫遠一點的那種人。

謝必安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最終半天憋出來一句沒什麽用的問題,你到底中意殿下什麽?

範無救不假思索:我饞他身子啊。

那時謝必安只想拔劍與她決一死戰,好鬥出個有她無他。

說到底會調查自己的身世,只不過是範無救有種生於俱來的尋根感,大抵是莫名其妙獲得的新一世,她在慶幸之餘總不希望自己活得糊塗。

當然,她也不想日後突然間說她是什麽什麽的後代,要怎麽樣怎麽樣的時候被打個措手不及,毫無準備,畢竟她心頭上的那位可不是什麽善良人,隨便從路邊撿個乞兒就能帶回去培養的。

範無救曾經對著謝必安胡說八道:殿下是不是看上我的美貌才救我的?

謝必安被她這不要臉的話給震驚了。

根據她閑著沒事地多方探查,她家似乎是武將出生,不出世的,留給她的只是一把鈍刀。

刀是真的鈍的,沒有特點,路邊賣得都比她一直傍身的質量好,但不出世這點範無救是一點都不信的。

一點都不,甚至覺得背後滿是隱情。

範閑本來是打算以紅顏知己的身份帶範無救回京,畢竟這是更妥當的安排,身處澹州的不受寵的小少爺突然間有個相好的,除了多惹幾句八卦之外,也沒什麽值得人懷疑的。

而且對於範閑而言,這還有利於處理婚約,雙贏局面。

畢竟範無救雖然一身好武功,隱藏自己的能力卻極差,甚至還不會跟蹤,她身形算不得嬌小,有著一張格外嫩的臉,女扮男裝也恐怕會被人一眼戳穿。

但範無救義正言辭地拒絕了範閑的提議。

她半開玩笑地提了句,你不能這麽汙我清白,我介意,才正經了一些。

“你這是多此一舉,”範無救跟著二皇子久了,本身就不是規矩的人,此刻更是沒個正經樣,單腿一擡,踩在長椅上,“我就跟著你,什麽都不用準備,說我是範家的人也行,打發掉你的隨從便可。”

範閑:“你就這麽果斷?”

範無救齜牙就笑了:“我來澹州尋你的事兒不出幾日就會傳到京都那兒,你與我街頭相談,到了有心人的耳中就會是你與二皇子提前合謀,你若給我特地安排身份,豈不是做賊心虛?”

“我就跟著罷了。”



範無救這一路上就坐在範閑的馬車內,正大光明到範閑總覺得她的確是想謀害他,好讓所有人都認為他與她達成協議,想讓他還沒到京都就被判入二皇子門下。可轉念一想,若是故意遮掩,等事情真的被他人知曉,他這可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的。

趕也趕不走,說也說不下去,雖然並沒有在條件上達成一致,但範閑還是不得不接受他回京的路上多出來了一個人。

範無救隨身有個包,裏面塞了些零嘴瓜果什麽的,嗑了一路,睡了半路,一覺醒來,就只剩一個人在馬車內了。

她下了馬車活動了一下筋骨,遠遠地就看見範閑走了過來。

範無救問:“見到人了?”

“你知道我去見誰了?”

範無救不詳細解答:“京內的事情我都知道。”

範閑:“言冰雲的事情你也了解?”

範無救摸了摸系在腰間的零食包,沒摸出來什麽東西,有些不死心地翻了幾遍,撇嘴嘟囔道,“曉得一點,他暗戀你老婆。”

範閑一楞:“啊?”

範無救摸了摸鼻子,自說自話地繼續下去:“也沒啥子,反正就那點事情,宮裏面八卦挺多的,你要是想聽,我還可以多說點,你只默寫紅樓無聊不?以你小範公子的名義,寫什麽書都可以賺錢的吧。”

“你前幾日不是還說我欺世盜名?”

“欺世盜名是事實,但有名也是真的,殿下捧著《紅樓》手不釋卷……我要是能背,當場默出一篇西游記來,我看他是看紅樓還是看我……”範無救直言,毫不掩飾一點酸氣,這話惹得範閑一楞,遲疑了兩秒,看著範無救直接就笑了出來。

“你還真是直白,能背得出什麽?”

範無救思考了一下:“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那種。”

“初中生?”

範無救被這句話激了一下,瞪大了眼睛:“體育生,謝謝。國家級運動員。”

範閑十分沒有誠意地對國家級運動員這幾個字表達了讚嘆。

“那你怎麽就跟了老二了?你求什麽?”敷衍完,他問了一個這幾日都想問的問題,單以武力值而言,範無救超出他甚多,甚至給他的感覺直逼五竹叔,卻偏偏三句不理當今二皇子,像極了情根深種的傻子。

“不求什麽,”範無救猛地站直身子,打了個哈欠,對著範閑抿了唇,這句解釋順口得像是刻到了心裏面——

“我就是饞他的身子啊。”

這回京的一路上並不太平,真的論到要範無救解決的事情微少,離京只差一天路程的時候,範無救總共殺了一人,傷了兩人,幹完事還頗有些提心吊膽的。她倒不是怕刺客,是怕謝必安真的突然間竄出來要和她大打出手,為了避免她瞎搞,把她遣送回江州,畢竟在明面上,她是打不過謝必安的。

幾日的行程裏面她與範閑同車同行,那些刺客到底是來殺她的還是來殺範閑的就不那麽清晰可辯了,面對這些人,如非必要,她不會輕易殺人,等到了必要,殺人埋屍立墳就有點累了——唯一一個死在她刀下的人只能說有些不自量力。

她沒給人善後的習慣——但範無救兩年沒殺過人了,安穩日子過多了,竟是有些心悸,除去被扔到江州的大半年,她頂多就是和謝必安過兩招,自打年滿十六之後,李承澤就不再給她安排手染鮮血的事情了。

搞得她當時以為謝必安宅鬥勝利了。

那晚等她處理完屍體累得腰疼時,扭頭就看到了站在她身後的範閑。

範無救摸摸脖子:“你也想躺著試試?”

範閑靠著樹雙手環胸:“你殺人還管埋?”

範閑剛睡醒,睡得腰酸背痛想出來走走,恰巧從一開始就遇上了範無救殺人的場景,那姑娘只用一刀便斬了敵人,她揮刀時滿身戾氣,殺完人,似乎還有些迷惑地看了兩眼,看完兩眼後頓了頓又看了兩眼,右手摸了摸下巴,左右走了兩步,出人意料地喊了句——臥槽你咋這麽容易就死了?

範無救手有點抖,她自覺是春寒凍的,看了一眼範閑,“我幫小範公子收拾刺客,您不感謝我還在那說風涼話?”

範閑不吃她這套:“唉,這可別了,我哪有天地一刀來得名氣大……”

範閑講出這個稱呼的時間,範無救還花了些時間思考,反應過來這個略有些中二的稱號的確是她的。

京都人在武力方面好誇大,給人取稱呼這方面更是誇大得多,謝必安虐菜只需一劍,被叫做一件破光陰,她砍菜一刀,被稱作天地一刀,吹得天花亂墜仿佛取敵只需要一招,實際上,在範無救真的打不過謝必安但是能挨打的時候,她經常被揍得滿院子跑喊殿下救命。

範無救哦了一聲,“費介給你說的?”

範閑不回答:“你認識老師?”

範無救摸摸鼻子,一直聽著格外無情的語調似乎總算出了點不好意思的感覺,“啊我刺殺過他——啊不過那是好久之前的事情我當時認錯人了,小範公子可千萬不要誤會啊……”

“當時不才,中了毒,全身麻痹,又不想舔著臉求解藥,躺了三天才下床。”

還被謝必安這人冷著一張臉嘲笑了三天。

第4章李承澤

範無救在入城的時候就和範閑分道而走,走之前特地等著馬車駛出去一段距離,當著守城的將領的面兒大聲道謝,“多謝小範公子送在下回京,我家殿下甚喜《紅樓》,還希望小範公子有空可與殿下交流一二。”

“可說好了啊。”她還雞賊地補了句。

這事純屬她無中生有,就是想給範閑搞點麻煩,太子本就對他處於個微妙的態度,她這席話一出來,短期內是判了死刑了。

說罷,還規規矩矩地鞠了一躬,獨留著探出頭來的範閑一臉‘你陰我’的震驚表情遠去。

範無救遠遠地朝她眨眼,露出個這一路來範閑都沒有見過的輕松笑容,她沒有興趣好好觀察範閑的震驚憤懣,剛轉身,想起來自己身上沒有餘錢了——這也是她為什麽非要蹭範閑這馬車的原因之一。

她有些苦惱,心裏嘆著又要身負外債了,左右看了一圈,發現了一個剛跟她接觸上視線就瑟瑟發抖的軍官。這軍官和她熟,熟到不知道借了她多少錢,而她又換了多少。

現在那軍官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幾個大字‘這閻王爺怎麽回來了?’

範無救:……得了。

她打了個響指,自覺露出和善的微笑,像是自動把這半年江州生活的空白期給撇了,剛上去兩步,“趙侍衛——好久——”

不見兩個字沒出來,趙侍衛見她如鬼神,下意識地退了兩步。

範無救被他這態度搞得有些尷尬,清咳了兩聲,琢磨著自己好歹是個黃花大姑娘,長得又不磕磣,他這反應,好像她這一趟去完江州,就從京都三秀——通俗點就是比美大賽——中落選了。她收拾好心情,沒說話的話直接就扔了,放緩了音調,“我記得咱倆第一次見面,你誇過我這玉佩好看……今日我給你機會……”

趙侍衛仍舊沒有給她說完話的機會,那架勢,看起來是範無救繼續說下去他就能給人跪下去了,“範姐姐,姐,我叫你姐行了吧,”範無救年芳十八,趙侍衛不過比他長了三年,這麽一叫,聽得範無救眉毛一擡,“謝大人已經通知過了,殿下不準你拿那塊玉佩進行任何的交換,你可饒了我吧……”

範無救一頓,半天不知道回什麽。

這事……她還真沒想過,她平身除了練武和給李承澤當護衛,其餘時間都是對市井吃喝感興趣的,偶爾投個壺摸兩把,見好就收——也沒讓敢讓她不收——純粹當怡情的,唯一的大問題是,她窮,窮得如果不是有謝必安要管著不能讓她餓死,她早就餓死了。

這塊玉佩範閑識得出是官家的,其他人能看出個好質地,實際上是範無救十六歲的生辰禮,她強迫謝必安送了她一把匕首,卻意外收到了李承澤的禮物。

翠玉紅繩,透亮昂貴,看得範無救就差當場認為這是他們的訂婚物了。

她是極為珍視這個玉佩的,以至於隨身帶著,典當這事……多有著想讓別人瞧瞧二皇子送她的東西,炫耀之意。天地一刀的名聲在外,沒人敢真的收她的東西。

範無救好言相勸。

趙侍衛拼死不從。

範無救武力相逼。

趙侍衛痛哭流涕。

範無救直接打劫了趙侍衛,思前想後,本著契約精神,把她腰間那個零食袋放在了趙侍衛的手上。

趙侍衛表情剛剛好轉,就聽到範無救緩緩道:“淑貴妃娘娘賜的,你可千萬不要弄臟了嗷。”還拍了拍他的肩,以資鼓勵。

趙侍衛:“那您還是給我玉佩吧。”

範無救吃喝嫖賭樣樣都碰,碰一個了解,主要務實於吃喝,緊跟自家主子的習性,大有只要路上走,就不會沒吃的傍身。

她在京都最大的酒館吃了一頓正常的,嗦著面條的時候記起從江州跑到一半沒錢,實在沒辦法就順著想法折去澹州的事情。她雖然常年做不見光的差事,但是不能吃苦,主要是被李承澤養舒服了,能受傷能挨打,就是不能挨餓。

左逛右逛,花完了新借的錢,範無救算準了時間,準備重操舊業。

天色已暗,天氣幹涼,她輕功不行,差得翻墻只能用爬,再磨蹭一下,估計就趕不上了。範無救摸了摸鼻子,開始思考怎麽把謝必安迷暈了。



範無救現在正大光明走正門口進入二皇子的府邸是沒有人會攔她的。

就算是謝必安也攔不住。

但是她不,她偏偏要翻墻,她踩好點確定了地點,望著那面墻內心還有點深沈。

這墻她眼熟,眼熟得很,之前她沒被扔到江州的那段時間天天見,導致甚至有幾晚謝必安就在墻下面等她。

李承澤晚上喜歡泡浴,一泡就是半個時辰,就一個人,沒有侍女也不需要人伺候,旁邊擺上兩盤葡萄,帶本書,門口就謝必安一個人守著。

範無救自覺爬墻合情合理,理由是——你都不進去看怎麽知道殿下會不會出事?!你根本不是真心對他,走開,讓我去保護殿下——然後都被謝必安擋著,兩個名義上的兄妹在浴屋門口大打出手,主要是言語間的鬥爭。

謝必安不善言辭,範無救不敢亂說,兩個降到小雞互啄的人在浴屋門口低著聲音互相戳老底——

你上次醉酒就已經冒犯殿下了!範無救你能不能讓我省點心。

草我哪裏冒犯了要是殿下覺得我有問題早就把我扔出去了好嗎!

範無救壓低聲音的話語讓謝必安沈默了一下,他看起來想說點什麽又沒能說。

範無救翻了個白眼:你要是敢說我是工具人我現在就讓你沒工具了。

謝必安又震驚了。

他覺得範無救簡直就不是個女人。

今日範無救格外順利,順利到她甚至以為謝必安沒收到她今日已經抵達京都的消息,沒有做好來擋她的準備,虧她還在路上特地向範閑討要了點迷藥,準備武不行走策略。

範無救沒在墻上做太多的傷春惜花,畢竟她想的是人又不是墻角,她吭哧吭哧地爬了墻,找準精確落地點避免自己崴了腳,她也沒興趣走大門和謝必安一對一,走後門翻床,小心翼翼地合上,熟門熟路地拐進去,剛邁進正堂,恰好就看見一個背影,藏在裊裊白眼裏面看不真切,但主要的是——的確沒穿衣服。

在洗浴。

第一次被勝利沖昏了頭的範無救在這種關頭仍在思考問題:她不在京都半年,殿下已經放心到連簾子都不拉的地步了嗎?

範無救極度後悔沒有早點跑回來。

特後悔。

她這邊正不適宜地游神天外,那邊的李承澤就已經出聲了。

“出去。”

些許是泡久了嗓子有些幹,李承澤開口的聲音低沈了一個度,略顯沙啞的聲音聽得範無救心一跳,覺得不太真實。

耳朵還有些熱。

她就差一句“你看這芙蓉帳暖,不如生米直接煮成熟飯吧”脫口而出,到底是忍著了。

這謝必安……是死了呢還是死了呢還是死了呢?

那肯定是死了吧,不然現在自己早就和他打嘴仗了。

她毫無良心的為自己的義兄送上三根香。

李承澤只說了兩個字卻沒有下文,但讓範無救出去她是肯定不會出去的,好不容易進來了,闊別半年她都沒能看到殿下,別說,真的挺想的。

範無救玩心大起,小碎步左右走了走,捏著嗓子,“殿下,奴婢是新來的,您——”

她這聲音把自己惡心了一下,當然,聽的人看起來更不適,都沒給她說完的機會,便短促地喊了一聲,“無救。”

範無救直接就垮臺了,她試圖向前走兩步,就走了兩步始終沒膽子繼續下去,剛歸剛,命還是要的。範無救撇嘴,“您怎麽這麽快就認出我來了?”

李承澤沒有起來的打算,甚至還舒展了一下身體,聲音裏面藏了點笑,“除了你,又有誰敢晚上爬我的屋子……”

“嗨,老謝不是一直說我隱蔽能力差到不如幼童,我這不是特地和他過兩招,你看,他今天就沒能發現我。”臨幸一步,範無救開始犯慫了。

老實說平日裏面謝必安這擋那攔,就怕她當街非禮當朝二皇子,現在突然間毫無阻礙了,範無救還真不知道自己能做點啥。

那句話果然說得對……得不到的永遠都在……

“是我讓他沒有守在門口的。”李承澤這時才側了側臉。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騷動他媽的。

範無救卡斷了自己的思想,她沒能忍住對於李承澤這句話深度解析,“殿下的意思是——”

“無救,過來。”李承澤敲了敲一側的地面,示意範無救坐過去。

“來咯。”範無救笑得開朗,三步並兩步,走過去的時候踉蹌了一下,差點在闊別半年後為自己的主子表演一個何為平地摔。

這還挺丟人的,“咳,”她企圖為自己的行徑做個解釋,“這地面還挺滑的……”她一邊說一邊看向李承澤,還沒來得及坐下,從上往下看到一雙似笑非笑的眼,話語咯噔一下,視線沒忍住順著一路下滑——

這水真白……啊不這皮膚真燙。

“鼻血。”李承澤的聲音低啞而無奈。

第5章詩會(上)

這大概是範無救這輩子丟得最大的臉了,十四歲那年跟謝必安打架被他一劍砍倒在地的時候她都沒有覺得這麽丟人過。

她胡亂地抹了兩下鼻子,有些傻兮兮地解釋道,“天熱,上火。”

李承澤啞然失笑,挑了眉,直接用還帶了點水珠的手指戳了一下範無救的額間,對方盤腿坐在地上,靠著浴池近,只要翻個身就能跌下來,做了個假的動作正欲起身,看見他的小護衛瞪大了雙眼,如遇鬼神般往後楞是蹭了半步,忽得就轉身坐著。

範無救嚴肅發言:“我可是婚前無性/行為主張者。”

李承澤就當她又開始說胡話了,倒也是對這平日裏膽大包天,到了這時候反而拘束得脊梁僵直的小姑娘有些發笑,“母後說想你了,她得知你回京,前些日子還念叨著讓我放行你,好和你談談心。”

小姑娘依舊直著背:“我也想念貴妃娘娘,隨時都可以入宮去。”

李承澤看著她的背影更是覺得好笑,“嗯,我也是這麽想的,只不過近日裏還有些其他事情要你去做……些許有些麻煩。”

範無救問:“什麽事?”

李承澤也不急,“等一下讓必安跟你說,他自會告訴你全部的事情,”那背影在提及某個人的姓名時突然間就垮下來了,“還有,江州的事情辦得不錯。”

範無救被扔去江州,這事對外理由特別簡單,她喝酒沖撞了李承澤,惹了主子的不快,被扔到窮鄉僻野去吃吃苦,實際上是有任務在身,她在那些地方也沒閑著,見到了接頭人的時候自然就明了了李承澤的用意。

草,她一開始還真以為是惹自家殿下不開心了,逮著謝必安問了半響地自己酒醉後到底說了什麽。謝必安當時冷著一張臉什麽話都不說,就一個勁讓她聽從殿下的安排,氣得她當場想拔出刀與他決一死戰。

一聽到李承澤誇她,範無救就起勁了,她整個人為之一振,張口便問:“那我可有獎勵?我這次可想好了,我想向貴妃娘娘……”

李承澤淡淡地打斷了她:“不賞。”

範無救一楞:“唉——?”她全部的語調上了一層委屈感,“殿下你知道江州是什麽鬼地方嗎,吃不好喝不好還不能打架,我連獎勵都摸不到嗎?”

回應的話也很簡單,“私闖屋宅,功過相抵,獎勵自然是沒有的。”

範無救認認真真地聽完了這句話,覺得不對勁,“可真不是您放我進來的嗎!”這年頭還帶執法釣魚的?範無救被李承澤這突如其來的路數直接給弄懵了。她鼓著嘴,企圖為自己再做一份掙紮,正欲轉身,忽得就聽到水花撞擊後的嘩啦聲,給她嚇得直接又扭了回去,盯著地板眼神亂轉。

“姜太公釣魚——”範無救感受到肩膀上搭了一雙手,李承澤似乎湊近了她,身上還帶著水溫熱的蒸汽,把範無救整個人都燙了一個激靈,她聽到李承澤輕聲道,“自然是願者上鉤。”

“上鉤上鉤,嗯嗯嗯,殿下你要換衣服嗎?我幫你穿。”範無救感受著肩膀上的溫度,臉都可以漲成一只西紅柿,瘋狂胡言亂語。她平日裏口嗨慣了,李承澤也放縱她,甚至偶爾還會回應。

有件事她印象深刻——

一開始她總覺得李承澤在養她的魚,沒事幹的時候李承澤捧著本《紅樓》來回讀,她也沒事做,就委屈巴巴地蹲在池塘邊用柳樹條逗魚,瞎念叨:“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李承澤冷不丁就提聲來了句:“我知道。”

記得這麽清這不僅是因為李承澤回了句我知道,還是因為她當時一個激靈直接就跌到池塘裏面去了,她不會游泳,後來是謝必安親自把她撈上來的。

“好啊。”李承澤答應得讓範無救懷疑自己的耳朵聾了。

“不不不不不,我就是說說渾話,我哪敢冒犯殿下!”範無救背著李承澤把頭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她按住自己內心的確很想轉頭的想法,總覺得鼻子癢癢的。要是再流下來那大概就尷尬透頂了。

範無救殘念地想著。

身後傳來一聲輕笑,“無救,你倒還是老樣子。”

老樣子是什麽樣子?

嘴上說得囂張,到了具體情況下就開始犯慫唄。

範無救的確是被激到了,她之前倒是因為這個被李承澤笑過幾回,對方在針對她這點上面還挺駕輕就熟的,範無救猛地挺直腰桿,“誰說我沒變的!”她不給李承澤任何反應的時間,猛地一轉身,卻沒有顧及到兩個人現在的位置環境,直勾勾地砸入李承澤的懷中,倒有點投懷送抱的意思。

如果——

如果他們沒有掉下水裏面的話。

範無救純屬旱鴨子,還有點怕水,兩個人直接砸在水面上往下墜,她根本沒來得及換氣,就喝了一肚子水。

今天是丟人丟到家了。

這輩子她都沒有這麽丟人過。

範無救在閉眼前思考了一問題:李承澤穿著褲子到底是怎麽泡澡的?



因為怕水而昏倒在浴屋這件事範無救死都不會承認的。

特別是面對謝必安。

如果不是範無救裝了一副哭著喊著的模樣一口一個老謝,謝必安這次還是不大想理範無救的神經質。

他言簡意賅地講了一下事情的發生結果,李承澤把她抱出來的,然後他把她提著領子拖回來的。範無救在思考到底應該雀躍於前者,還是應該找後者尋仇這一點上猶豫了片刻——她說她後腦勺怎麽這麽疼!

面對她的控訴,謝必安連個白眼都不想給她,他也不考慮範無救現在是否腦子進水,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癱著一張臉和他對視的範無救,把李承澤交代的事情全說了。

聽著聽著,範無救覺得腦容量不會太夠了。

“等會兒等會兒——我腦子轉不過來了……”範無救及時打斷,她一個鯉魚打挺做了起來,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有些不可置信地問,“今年的詩會全交給我來做?”

詩會的事情交給範無救來辦,謝必安沒想到,範無救自己也沒想到,畢竟往年詩會辦得隆重,都是交給李弘成的,她在旁邊看得昏昏欲睡,還沒送三首詩到李承澤這裏,她就靠著柱子睡著了。

今年的交給她辦,還特意不讓世子幫忙,範無救總有種這是懲罰而不是任務的感覺。

範無救猶豫再三,企圖拒絕。

謝必安早早洞察了她的想法,平靜地堵住了她的回答,“你若辦好了,下次宮中宴席,殿下便親自帶你去。”

範無救不假思索:“沒問題這事包在我身上,事後記得給五星好評哦親。”

謝必安並不想理她的胡言亂語。

雖然嘴上答應得快樂,但事情辦起來並不那麽輕松,鋪天蓋地的詩文堆在範無救的面前,她要一一朗讀從而決定到底要特別邀請哪一些人,她宛若一個惹怒了老師的壞學生,被李承澤安排了一個小桌子坐在他的旁邊,他在那裏讀書吃水果,愜意至極,偶爾發現範無救讀睡著了,還會親自走過去把人叫醒。

範無救心裏內流滿面:這到底是人間地獄呢?還是她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幸福?

範無救自己也說不清楚,只覺得這些詩文枯燥無味,想要站起來大聲朗誦一句“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以緩解氣氛,但肯定又會被謝必安打的吧,她這般想著,連嘆息聲都多了不少。

李弘成與她關系不錯,知道她回京特地來過一回瞧她,卻在看到她的黑眼圈與憔悴後略顯驚異,正打算幫忙拯救一下可憐人,被李承澤攔下來了。

“讓她自己準備。”啃著葡萄的主子絲毫不思考小護衛的痛苦。

生活不如意,無救嘆嘆氣。

她兩天只讀了三十來篇的詩文。

京都第一才女範若若,請。

林婉兒請。

張家的才女張彩霞,請。

範閑……讓李弘成請去,這幾日雖然她再無見過範閑,卻也覺得自己去送,對方十有八九不會答應。

她一路看著名帖下來,對應著詩詞勾勾畫畫,在看到郭保坤三個字的時候,實在是沒有忍住,又是一聲嘆氣。

有些人,真的是無論如何都是反派作風。

這會李承澤倒是沒有無視她的悲痛了,側了首,看她的眼神裏面有了幾分好奇,“你這一聲為了什麽嘆氣?”

範無救老實回答:“看到了不想請的人,被那人欺辱過。”

郭保坤作為初級boss,用來襯托主人公的醜角,招惹範無救是必不可能缺少的,她一開始在那群京都紈絝裏面絲毫不受尊重,第一次謝必安扔在路口歷練的時候,還險些被人非禮了,她禮尚往來,揍了一頓回去後,也被人知曉了身份,雖無人敢再欺負她,卻總是被叫做“二皇子養的小侍衛”,像極了童養媳這個稱呼。

後來,她見到郭保坤一次就打一次,打得對方見到她就犯怵,卻始終要占點口頭的便宜,實在是讓範無救忽視這個人的存在都做不到。

“哦?”李承澤語氣裏面帶了點玩笑似的不相信,“還有人敢欺辱無救?”他雖然是在笑,眼中卻沒什麽笑意,“那就打斷他的腿,挑斷他的經脈,送到你面前任你處理怎麽樣?”

範無救並沒有被李承澤這段接近寵殺的話改變一點點的心情,甚至覺得有一絲尷尬,忍不住幹咳了幾聲。這句話是幾年前雪夜效忠時告訴李承澤的,那時她說:若有人與殿下為敵,我必綁他身軀,斬他雙手,挑他筋脈,送到殿下面前任殿下處理。

現在回想起來,還有點中二到讓人覺得羞恥。

範無救不打算對這種人做什麽,搖了搖頭,“殿下擡愛了,就是看著不爽,說到欺負——其實也算不上吧。”

第6章詩會(中)

範無救這幾日過得並不痛快,主要是因為詩會的原因,又因為李承澤的態度又暧昧不清了一個度。

最初相遇的都尚年幼,那時候她不喜他,而他也只是把她當工具人,兩個人沒多少交集,後來皇子逐漸長開了,身形挺拔,姿容俊貌,爭的事情也多,範無救就一直站在他的身邊,對方混天然的略顯沙啞的嗓音總讓範無救忍不住多看幾眼,都說一顧周郎終生誤,範無救在無數次的多看幾眼中總忍不住發散深思。

那幾年重要的任務都是謝必安去做的,直到後來那個雪夜發生的事情。

那個雪夜總歸是一個好的雪夜,範無救覺得這輩子她都不會忘記,至於李承澤,她說不準。

感情問題與工作任務混在一起,她實在頭疼到無法自拔的時候,這個人往地上一趟,哀嚎幾聲只能引起李弘成的註意力,有的時候實在是聽得腦子疼,就滾個兩圈滾到李承澤的桌子旁,這個時候,李承澤會瞧她兩眼,像是餵魚一樣扔個葡萄給她,哄孩子似的把人給又弄回去看詩文。

李弘成實在看不過,過來提點兩句,沒多說,就被李承澤叫走了。

她忙忙碌碌弄了好幾天,本來要準備幾個月的詩會到她這裏就十日,最後實在是李承澤看不過自家小護衛頂著個黑眼圈游神天外,才讓李弘成搭了把手。

被拯救出來的那一刻,範無救眼淚汪汪,腦子絲毫不清楚的時候就想抱住李弘成的大腿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剛出口個“世子大人——”就聽到李承澤毫不做作的一聲咳嗽。

範無救一時間求生欲望濃烈,剛摸到李弘成褲腿的一腳,翻身轉了兩圈,她這兩天多數都處於這種狀態,躺在涼亭裏面這滾滾那滾滾,把自己弄得亂糟糟的,現在她拽了把李承澤的褲腳,吸引了對方的註意力,“謝謝殿下——!”她這一聲感情濃厚,聽得李承澤眉毛一跳。

李承澤放下書籍,不緩不慢道:“既然感謝,剩下的尾就交給弘成吧,明早隨我入宮。”

範無救的笑容僵在嘴角。

她眨眨眼,語氣生硬:“我覺得吧我還是繼續準備我的詩會比較好。”

李承澤低頭看她,似笑非笑,“母妃想你,你不想見她嗎?”

範無救覺得橫豎都是死,兩件事都不是簡單能夠解決的。

她一咕嚕挺身而起,看見李承澤伸手擋了一下她的額前,避免她磕到案桌角,深思熟慮了兩秒,果斷回答:“想見!”



與淑貴妃相處是十分麻煩的——相處得甚至麻煩,卻不代表著厭煩。只是近些日子詩會的事情把範無救折磨透了,一時半會兒不太情願分出精神去陪其他人,特別是當一個人和體育生談經書詩文,大談特談風花雪月的時候。

但李承澤都已經開口,範無救也沒什麽辦法。

她一大早被謝必安提起來,由侍女打扮,換衣服帶頭釵,交代一下必須的理解,隨後便跟謝必安同車隨著李承澤進宮,她本來就是想爬上李承澤那輛的,卻被謝必安面無表情地拽著領子拉了回去。

進入宮中,相熟的侍女帶路,範無救還沒反應過來,李承澤與謝必安便早早沒了人影。她視線聚焦在腳前幾寸的地方,總覺得自己這次空手有些不合適。

淑貴妃是個妙人兒。

範無救非常了解這一點,她不是什麽文化人,整天舞刀弄槍,殺人越活,最多就是揮揮劍舞,也算是陶冶情操了,所以面對真正的文化人時,還不知道怎麽面對了。

對於淑貴妃,畢竟是未來丈母娘,範無救大多就是投其所好,送書送話本,越高雅的東西越給她搬過去,又因為救過李承澤一命,總歸地位有所不同。

《紅樓》第一次出現在京都,也算得上範無救借花獻佛,送到淑貴妃手中的。她雖口頭上喊著小範公子,也不計較他到底在不在意,一句一個欺世盜名,但到底還是羨慕的,她若是真的背得出如同範閑那般多的東西,在淑貴妃這裏那無疑是直接通關了。

可惜,淑貴妃可是不把她當兒媳婦看的,甚至還企圖跟她做姐妹。

範無救每次都是打著哈哈過去的。

但淑貴妃總歸是直言的,她看著不像是在後宮裏面爭鬥過的性子,垂眉淡目翻著書本,與範無救輕聲道,多年相處下來,承澤待你不同,你可察覺到了?

範無救當時一楞,沒有回答。

於是淑貴妃更加直言:他性子深沈,你別被他騙了。

範無救也沒說什麽更多的,只是笑笑。似乎是她瞞著他的事情更多來著?

今日與淑貴妃會面與前幾次並無區別,談話吃飯,又翻了幾本書籍,幫忙淑貴妃娘娘整理書櫃,又談了兩句範閑,但總離不開《紅樓》一書,全都屬於範無救不擅長的部分,她強撐著沒有讓自己睡著的時候,李承澤才姍姍來遲,準備帶她回府。謝必安並沒有隨他進來。

他看起來心情還不錯,也不知道是去找了誰的麻煩,還找成功了。

李承澤向淑貴妃行了禮,直言便道:“時辰不早了,我該帶無救回府了。”

淑貴妃點點頭,並未說話。

範無救起身——說實在的,她這身衣服著實繁瑣,布條綢帶,又帶了些配飾,脫去肅殺之氣後反而有些大家閨秀的意味,她向淑貴妃又行了一禮,正欲隨著李承澤離開,便聽到淑貴妃忽得開口。

“承澤。”

李承澤轉身,“母妃。”

淑貴妃神色平常:“你若有心,便早些向陛下說,無救年紀不輕了。”

範無救:……

嗯,如果以她的腦回路沒有出任何問題的話,貴妃娘娘的意思……大抵就是,催婚了。範無救腳下一踉蹌,又被衣物絆了一下,整個人搖搖晃晃來不及控制身體,被李承澤及時一把扶住。

範無救沒說話,也沒道謝,她覺得現在這個場景不適合她說半句話。

其實說來,範無救的真實身份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不知道李承澤他們是否知道,也從不過問,只是以謝家義女的身份出現在淑貴妃面前時,並救下了二皇子的性命時,她的真實身份對於淑貴妃而言就不那麽重要了。

李承澤頓了一下,拱手而笑,“自然聽母妃教導。”

她雖著李承澤一路走著,兩個人在路上都沒有出聲,直到在門外瞧見了謝必安,才有了幾句交談。範無救只覺得氣氛怪怪的,李承澤在和她獨處的那片刻散了入屋時的輕松感,像是記起了什麽不快活的事情,眉目並不放松。

直到——

“過來。”

李承澤出聲的時候,範無救正打算收斂自我一次跟著謝必安上車,卻瞧見李承澤朝她招了招手,把她叫了過去。

範無救看了一眼謝必安,但不是詢問的眼神,她挑了一下眉,滿臉寫著‘終究還是你錯付了’,也不管謝必安是否真的想要理她,提著衣擺一路小跑趕到李承澤面前,燦爛一笑,像是被李承澤的聲音消去了煩躁,連著聲音都輕松了不少,“殿下找我什麽事?”

李承澤稍微擡了一下下巴:“上車,與我同行。”

範無救微微一楞,“好嘞。”



和心上人同一輛馬車是什麽感覺?

範無救覺得如果現在這個世界有知乎,她可以寫個上千字洋洋灑灑成為當今京都少女寶典,和範閑爭一爭文人之名。天尚亮堂,下午的溫度暖和,車內也算得上明亮,李承澤沒看書也做些其他的事情,上了車,靠著木板便開始閉目養神了起來。

範無救見她不說話,便一直只盯著他。

她半年前離京的時候,還鬧了場不小的笑話。

如今的李承澤,似乎沒什麽變化,又似乎變了一些地方,些許是季節換了,她的主子換了新衣服,又略顯不同了。

要說範無救是顏值動物,還真不是,但她對於李承澤那麽點小心思還真的都是因為對方的臉起來的,她往往唾棄於作為視覺動物的本能,卻又在相處之中突然間獲得了李承澤的回應。

她只是這般看著,李承澤睜開了眼。

那雙眼清明,淡薄,在與她接觸在一起的時候路出些笑意,李承澤問:“你盯著我做什麽?”

範無救不假思索:“殿下好看啊。”

李承澤習慣了她的話,瞧著她便笑了,隨後忽得斂去了三分笑意,緩慢開口:“陛下跟我說,鄧家的公子想向我討要你。”

範無救被他這話說懵了片刻,一是措手不及,二是對這李家毫無印象。她以為李承澤還有後續要說的話,正襟危坐地等了一會兒,發現的確是沒有下文了,這刻她看不透李承澤想要什麽回答,只能糊弄了一下,“這鄧家公子恐怕是不懂事兒的,哪有找殿下討要……貼身護衛這個說法?”

她話說到一半隱約想起來了什麽,言語磕巴了一下,整個人忍不住慫了一刻。

她救過一位姓鄧的公子,在青樓裏面,那人當時被郭保坤帶著其他紈絝一同調笑著,範無救沒有註意到他,只是見到了就想打一頓郭保坤,便莫名其妙背了個恩情。

“他說是要娶你的。”李承澤說完這句話的時候,臉上依舊全然沒有了笑意,他始終看著範無救的雙眼。

範無救反問:“那殿下是怎麽回答的呢?”

李承澤答非所問,他伸出手,輕輕地拍了一下範無救放在膝蓋上的手,似是想握住,半途卻放棄了,只是又將嘴角彎了個度,“我不會辜負你。”

範無救眨眨眼,覺得用什麽回答都不恰當,這半年間似乎是讓李承澤的心思又深了些,讓她實在是揣摩不透了,那句話說得是真的好,男人心海底針,特別是宮裏面的男人,於是她也跟著李承澤笑,卻道:“殿下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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